2023-08, 三代记者

  我出生在新华社甘肃分社的大院里,住在大院的好处是现在那些公寓楼里住着的孩子们所无法体会的。

  夏天,小伙伴们会在院子里捉迷藏、打乒乓球、用放大镜烧金龟子,以及向那些欺负我们的大孩子扔球拍。尽管3岁以后我就去了广东,可是每个暑假回来,都是我最快乐的日子,我们大家可以一直玩到各自楼上叫嚷着“吃晚饭”了才散去,这样一个时间段正好电视里也播放起了《恐龙特级克塞号》,晚一点还有《戏说乾隆》。

  白天的时候,姥姥经常给我们放《音乐之声》,那两盘录像带我看了不下十遍,其实能有一个大院子供你玩耍,感觉就像特拉普上校的庄园。姥爷家的后阳台,是人家三楼的房顶,足有半个篮球场大,放着十几个旧水泥洗脸池和陶盆、竹筐,里面装着黄瓜、西红柿、丝瓜、苦瓜、葫芦等等。头两年产的黄瓜、西红柿和苦瓜整个夏天吃不完,葫芦还请人在上面雕刻了诗画,丝瓜络晒干了就用来搓澡。

  姥爷1947年离开燕京大学,他学的是医学生物学,但是他热衷于文字工作,在学校期间办过墙报。毕业后他服从组织安排搞起了新闻工作,先是经党的地下组织介绍到达晋察冀解放区,进入从张家口迁到束鹿县农村的华北联大学习,随后1948年初被调往驻于太行山区平山县的中组部,在中组部直属干部训练班学习了两个多月,男女皆穿土布军装,每天两顿小米饭、白菜汤。、朱德、彭真、安子文等及到中央汇报工作的陈毅同志,都给他们作过报告。

  1948年初冬的一个深夜,中原一个大的战役(后来他才知道叫淮海战役)已经打响,姥爷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,坐在一辆向前线运送炮弹的卡车顶上,来到了新华社中原野战军(二野的前身)分社驻地,开始了自己的记者生涯。

  起先他只是个秘书,负责一些行政工作和琐事,直到12月15日这天,野战军在双堆集最后全歼黄维的兵团,他被分派去采访这个被俘的将领。

  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正式采访,他有些发怵,为此事,他去请教负责高级俘虏工作的敌工部(隶属政治部)的杨部长,杨部长爽快地同意了晚上请黄维喝顿酒,协助姥爷问问题。晚年他在回忆录里这样记录道:

  于是我先去“侦察”了一下。一间草房门口站着一个持枪的卫兵,里面一个穿士兵服装戴棉军帽的中年人,坐在秫秸床前一个条凳上。他中高等个儿,脸色黄里透青。“报告!我要喝水。”“喝吧!”卫兵允许以后,他拿起一个黑釉饭碗从跟前瓦罐里舀了一碗水喝了。他就是中将黄维。

  傍晚,杨部长派警卫员把黄维带到了他的房子里,粗木方桌上已摆好了一盘炒蛋和一盘白菜,还有一壶烫热的烧酒。“黄维先生请坐,今天天冷,我们喝点酒,吃个热面条,聊聊天。”听了杨部长的招呼,原来有点紧张的黄维放松了下来。杨部长先给黄维斟满一杯,然后两人就边喝边谈起来。杨按我预先提出的要求,不紧不慢地引着黄维谈起了他的经历,对此次战役的看法和感想等等。在谈到对今后打算的时侯,他带点幽默地说:“我是被列入战犯名单的,将来如蒙贵方宽赦,余生中我要做一点对国家有实际益处的事情。我已经作了俘虏,说明当司令不够格。不过我在西点军校深造时,参观过美国的用现代方法养鸡,将来我就办鸡场,当个鸡司令吧!”

  姥爷如实写了篇稿子,结果遭到了分社社长的严厉批评,他认为稿中立场不鲜明,不仅没有深刻揭露黄维的罪责,而且有纯客观主义倾向,特别是对稿中提到黄维说将来想当“鸡司令”那段话很恼火,说:“那样顽抗到底,现在说得倒轻松!”结果稿子没发,业务总结中还被当成有错误的稿件。

  接着是渡江战役,姥爷被派到第二野战军榴弹炮团的阵地上,那是他第一次上前线,他在一篇刊载于南京《新华日报》的通讯上这样写道:

  炮手们穿着衬衣和短裤,他们早就等得发急了,因为山炮和野炮从12点就开始向敌人射击,这时各种炮火已经很密了。他们进行着发射前的准备工作,弹药手们把预先准备好的明晃晃的炮弹擦了又擦。

  终于,电话里传来了团指挥所的命令,基准炮开始试射了。大炮每一痉挛和怒吼之后,江对岸敌人阵地上便腾起一阵烟雾,接着是比其他各种炮都更响的轰隆一声。接着2连,1连、3连的榴弹炮也在发射了。大约半点钟以后,友邻的炮声更密了。团指挥所告诉说步兵已上船,命令全速发射,于是一阵痛快的炮击开始了。在不到200米宽的阵地上,2连的4门大炮一齐轰鸣,连长坚决地喊着:“齐发!”“继发!”炮手和弹药手都忙个不停,装弹的同志抛开一个个灼热的空弹筒,用火药薰黑的手擦着汗,又迅速地把一个个大炮弹用拳头顶进炮膛。拉火的胖子高秀夫紧紧地握着皮套,等待着炮长的口令。几个弹药手跪着,弯着腰忙装药包,定信管。起初,几个通讯员、电话员还站在高处指手划脚欢呼,后来被指导员领着扛炮弹去了,排长们传达着连长的命令,全连都活跃起来了。

  1950年夏天,姥爷刚刚从川贵剿匪前线回到重庆,就马上又打起背包,奉命前往加入了进军西藏的行列,这一去就在西藏干了6个年头,离休后出版了《进军西藏日记》、《西藏春潮》(记西主改革)等几部日记。他西藏分社的老同事陈家琎这样回忆道:

  在西藏开头那几年。爬雪山、走草地,铺冰卧雪,以马料野菜为口粮,一连几个月忍饥挨饿;有时候发霉的糌粑把人们的肚子胀得圆圆的,其苦甚于挨饿。这些都是进军西藏期间不止一次遇到的事,到达以后,因住房极其紧张,我们曾一起打地铺睡在厕所门外的过道里,地冷风寒,通夜暖不热身子,往往半夜冻得爬起来点上蜡头抽旱烟。长期的艰苦生活,给林田留下了胃溃疡。

  1954年冬,康藏公路即将修到,我们筑路报道组工作很紧张,他胃病屡发,要我向工地医生“求情”,给了他二十几片含鸦的止痛药,他与医生达成“协议”,每天不超过两片,他就靠这个药片坚持完成报道工作。

  有几年,林田靠吃乌贼骨粉止胃疼,自名之曰:“开小灶”,无论到哪儿去,身边总带一小袋专用的“小锅饭”,以备不时之需。后来吃下的骨粉慢慢的变多,而溃疡发作的次数也慢慢变得频繁,“小锅饭”不灵了,他这才下狠心放下工作,把胃切除了一大半儿。

  进军西藏开始时,康定以西还没有公路。跨越整个横断山脉的数千里的高原古道上,重重雪山,条条冰河,高寒缺氧,气候多变。在这样的环境里,空手走路犹感艰难,而战士们却要每人身背七八十斤的口粮、装备行进。每当爬山临近山顶,空气更加稀薄,人们呼吸更加困难,只能一点一点向上挪动。高原冰河多为雪水,冬季渡河,两腿入水便觉砭骨刺心,待挣扎上岸,腿脚早已麻木,石子冻结在脚底上。林田作为年轻记者,不仅自己也负重四五十斤和战士一起每天跋涉10个小时之后,而且常常帮病号扛枪背米袋,到宿营地和大家一起架帐篷、拾烧柴,直到人们吃过饭并入睡以后,他才带着一天的劳累,在帐篷一角就着摇曳的烛光,开始记下一天的见闻。

  1957年夏到“”前夕,姥爷在内蒙分社工作。1969年年冬,他被调到甘肃分社,最后以社长身份离休。转眼间,他已经快九十岁了,一直没离开过兰州,一辈子没离开过老少边穷地区。

  小时候的院子早在10年前就被铲平,现在两边盖了高楼,姥爷的阳台也没了,他现在习惯待在暖气房里。他一般早上起来先在电脑上看一会新闻,然后就时事发表自己的见解,他的分析工具是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。

  在他看来,这是一部宝书,里面的文字时而幽默,时而愤怒,其中旁征博引,逻辑缜密,视野宏大,谁读了都会有益处,说着他抓起了身旁的一本时尚杂志,“像这种书,给我擦都嫌硬!”

  有一次我去《炎黄春秋》杂志社采访杨继绳,他提到了我姥爷在他采写《墓碑》时所提供的帮助,尽管是老相识,可是由于思想上的一些分歧,他们很久都没有往来。杨继绳还记得他曾开玩笑说过我的父亲是赤裸裸的资本主义,姥爷是空想社会主义,而他自己则是羞答答的资本主义。

  随后他让我打电话给姥爷,并把兰州的地址抄了下来,说要给他每期寄杂志,然后采访彻底中断,他直接带我去外面的小馆子里吃了一顿,那些家国大事似乎都已抛诸脑后了。

  今年春节的一天晚上,姥爷从电脑房里出来,坐到沙发上突然问我:“你说现在的高层领导人他为什么就不懂西方民主的危害性呢?”经过讨论,我发现他是担心党的政权不稳,拱手让与他人,这里面作祟的也包括了我所供职的单位。

  姥爷曾花了4个月时间写了一篇驳斥“西方民主派”、论述中国要坚持走自己的道路的文章,寄给了新华社总社某领导,希望转参考。这位领导把稿件交给了内参编辑,编辑回答:“内参不登理论文章。”

  除夕夜,他从书房里取出一个木盒子,里面摆放着几本他的作品,是他一辈子记者生涯的结晶,他说这是他惟一的遗产,连同他收藏的二十四史和鲁迅全集等书。

  严格地说,我的爷爷是个中学校长,父亲不算是第二代记者。但在我爷爷去世之后,他曾告诉我如果哪天姥爷去世了,他会落泪,因为他和老泰山的感情是如此之深。

  父亲毕业于兰州大学,毕业分配的时候就成了女婿。他本来想进新华社当记者,但姥爷跟他说:“在我活着的时候你进不来甘肃分社。”

  最后他被分配到了省社科院,负责跑腿和一些琐碎的行政工作,下乡写过几篇小文章,转载在报纸上,有些成绩。最后姥姥看不过去,逼着姥爷在退休前最后一次去北京总社开会的时候,把资料带到了会上。

  当时四川分社名额满了,贵州分社不要,倒是内蒙分社社长看了父亲的文章后同意见见本人再说,两个月后他果然专门来兰州面试父亲。

  当一切都办妥的时候,社科院不放人,就这么拖了一年。后来姥爷找了社科院的院长谈线年,我和弟弟刚出生。他当时就放下一句狠话:“今天介绍我都说是林田的女婿,以后我要让人们说这是王志纲的老丈人。”

  3年以后他参加总社组织的全国采访小分队,写出了《广东人经受了三次冲击波》的文章,被国内部工商部的组长调到了广东分社。当时广东分社不愿意要人,总社硬是把他调去了。

  于是我们一家来到了广州,当时由于户口问题没解决,我和弟弟没有幼儿园可上,从不求人的父亲抱着瓶洋酒来到了铁路部门领导的家里,结果还没进门就赶上倾盆大雨。等他敲开门,发现里面高朋满座,他急忙冲进厨房,领导的夫人过来问情况,他放下酒就冲了出去,他说那是他一辈子惟一一次求人。

  父亲的能力在广东得到了很大的施展,不但写了很多大稿,还拍起了电视片。我记得有好几个暑假,我是在珠江的渡轮上和烟台的苹果园里度过的,在青岛的宾馆里,还曾见到过。

  他那个时候经常带着一帮媒体人出去炒更,而且总要求老板上最好的鲍参翅肚,并且有一次还请了一帮兄弟洗桑拿,那是所有人的第一次桑拿,也能载入南方媒体史的桑拿聚会,之后里面很多人都成了各大媒体的老总。

  可是父亲的能力在那个局促的环境里受到了压制,于是他决定下海。当时,大部分人下海都是在体制内的时候已经在外面打造好了一条船,然后跳到船上,而父亲净身出户,并且还断了当记者时积累的人脉资源。他那时已完成了碧桂园的策划,在南方名噪一时,奠定了创业的基础。

  父亲经常说读过6遍《资本论》,这点一直被姥爷所质疑,认为他至多是对某些章节读过多遍。但无论如何,这两代人都深受这部书的影响,只不过按父亲的话说,他是把它当一部学术著作来读,而姥爷则把它当成了信仰。

  父亲10年的记者生涯对他后来的事业帮助很大,尤其是占据了广东这个改革前沿阵地,最新的思想和信息都能最快地接受和消化,而通过全国范围内就他所感兴趣的题目采访和报道,这也塑造了他看问题的方法和高度。

  那个时代仰慕的新闻记者是黄远生和范长江。父亲曾说,“真正的记者敢于碰硬,敢于纵论天下风云”。他也从不满足于“一问一答”的旧办法,而必须与采访对象以争论的方式,撞击反射,刺激出新的思想。

  大学本科学国际贸易的我,误打误撞地进入了记者这个行当,在两代人之后,中国的新闻业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
  新一代人对新闻报道的关注更为具体,也更为个人化,在一个高度碎片化的时代里,新闻的“易碎品”特质更加凸显。一篇重量级报道的影响,无论在强度和广度上,都很难像以往一样强烈,往往在很短的时间内,就会被淹没在新一轮的信息狂潮里。

  80后的一代人,我们的经历乏善可陈,没有饥荒和战争,也没有政治运动和经济巨变,也许最为刻骨铭心的无非就是失恋的痛苦,或者是在一个城市出人头地的压力。

  由于杂志社的支持,我得以走出国门采访,这在父辈一代是不可能的事,一是国家的意识形态不允许,二是本身不具备走出去的能力。我的父亲经常抱怨,如果他懂英语的话,就可以自如地跟外部世界交流,告诉他们一个真实的中国。

  新年即将结束,我也将离开兰州开始新一年的工作,姥爷从电脑里找出了一首他写的诗,吟诵了起来:

回收服务区域

上海 无锡 宁波

沈阳 大连 天津

西安 重庆 南宁